逆水寒天下英雄谁敌手-逆水寒十大高手
第六十六章 埋 葬
戚少商皱眉道:“‘泡泡’?”
刘独峰道:“泡泡是九幽老妖的得意弟子,学了他不少本领。刚才一战,开始潜化为那件‘绿芒’的九幽老怪,后来则由泡泡撑持,他化作灰袍罩住你。你失去抵抗之力,便是着了泡泡‘尸居余气无心香’之故。他以为我已远去,不及赶回,故现身出手,因此为我‘风雷一剑’所伤。”
他说到这里,把廖六抱到地势较高、泥土较松软一边,用地上那一对银钩,一下一下往地上掘落。
戚少商明白他的意思。
刘独峰要把廖六埋好。
戚少商也有这个意思。
他总是觉得,刘独峰带来的六个人,有五个人都可以说是他间接害死的。
他没有任何法子去偿还这些人的命债,但心里决不忍廖六就此横尸荒山。
所以他也收剑回鞘,在地上拾起那把被削得像是根钢椎秃棒的兵器,用力往地上掘。
刘独峰忽道:“你手上的棒子,是九幽老怪的趁手兵器之一,叫做‘阴阳三才夺’,看来,狐震碑已经来了,这地上还有几枚铁蒺藜,‘铁蒺藜’也肯定到过这里。你交手的时候可要留意,九幽老怪手上还有一支阴夺,能使九招,发七种机关,务需小心。”
戚少商看看自己手上的“秃棒”,不禁趁着涵照的月色细细把玩了一番,道:“我看他没什么。一把利器,被削成这般怪样,看来也不大济事。”
刘独峰冷哼道:“那是因为它碰着兵器的克星:春秋笔!”
戚少商抬头望了一眼,凛然道:“笔则笔,削则削,春秋之笔,严如斧越。”
刘独峰颔首道:“‘春秋笔’就在张五手里。”
戚少商道:“那么说,张五也来过这里了?”
刘独峰微喟道:“廖六遇难,张五怎么不过来?我这六名部属,只有临危赴义之辈,没有贪生怕死的人!”
戚少商怕他又触景伤情,忙找个比较转忧为喜的话题:“看来,张五得以身免,却不知到那里去了?”
刘独峰用钩子指指地上,下颔微扬,道:“你看。”那对钩子被他大力掘地,早已碰损撞崩,刃口倒卷,刘独峰恨它为杀廖六凶器之一,掘土时全不护惜。
戚少商只见身前地上,有两行轮印,虽被乱石枯岩切断,但在有泥土不远之处亦可续接。这轮痕在辗过石上绿苔时,尤为深刻分明。
戚少商恍然道:“来人乘坐木轮轿子?”
刘独峰眉心打了一个结,道:“我就是奇怪这一点。九幽老怪风瘫多年,乘舆而出,原无足奇;但九幽老怪既在破庙偷袭,又怎么能分身来此袭击廖六,这倒是奇。”
戚少商道:“在破庙的确是九幽老鬼?”
刘独峰微哼道:“要不是九幽亲至,就有这等功力,那岂容我们两人活到现在?”
戚少商知道刘独峰年纪虽大,德高望重,但争强好胜之心,仍然热切,不过他说的话也确有道理,便道:“在破庙里那块灰布——九幽老妖中了你一剑,明明已化作一道青烟,被你兜截住了,怎会——?”
刘独峰道:“你被‘尸居余气’所迷,看去的有一半模糊不清,一半是幻像,要是别人,早已倒下了,你的内力毕竟不弱,几经折腾,还可以保住元气。不错,九幽老怪是着了我一剑,我错以为他潜化为‘绿纱’,再转为青烟溜走,正欲乘胜追击,不料那一道青烟,只是他徒弟‘泡泡’的杰作,他则潜入帐幔之中,趁我乍然受他另一位徒弟龙涉虚化作山神像攻袭时,也伤了我一记。”
他苦笑一下,接道:“要不是我伤他也相当不轻,加上那一道示警的烟火,九幽老怪才不会与龙涉虚、泡泡急急退走。”
戚少商道:“烟花?示警?”
刘独峰道:“九幽老怪一定还有别的门徒在外把风,第一道烟花,显然是向他暗示,我已赶到这里,意促九幽老怪动手。第二道烟花,应该是示警,但还有什么含意,我就不知道了。他临撤走前,仍不死心,全力反扑,彼此对了一掌,嘿,嘿,谁也讨不了好。”
戚少商微一沉思,道:“不过,那第一道烟花所传递的讯息,未免失误,你压根儿没离开过庙里。”
刘独峰手下不停,一面道,“是呀,我也觉得奇怪。”突然弯腰抚腹,闷哼一声。
戚少商知他伤得不轻,忙问:“你怎样了?”
刘独峰立即挺身,截然道:“我没事。”双眉闪电般迅快一整,长吸一口气,反问道:“你呢?”
戚少商知他好强,便道:“还有些浑浑噩噩,要不是捕神来得快,我迷醉得被人大卸八块也浑然不知呢!”
刘独峰拍拍戚少商肩膀,笑道:“你岂会这般不济事!我当年也着过迷香,全凭一口真气,制住了七巨寇,才倒下去,昏迷了个一天一夜,醒来的时候,那七个窝囊却仍未冲开穴道,能奈我何?哈哈……”这笑得几声,不知是因笑震痛了伤处,还是忽又想到伤心处,抚胸变脸,却成了几声干咳。
戚少商岔开话题,道:“看来,九幽老妖这一伤,非要一段时间不能复原。”
刘独峰脸色越来越差,戚少商迎着月色一望,只见他头上的白气越来越浓,仔细看去,隐隐晦黑,不禁吓了一跳。
刘独峰大力掘了几下,又大声喘了几口气,忽然道:“你在担心我的伤势?”
戚少商却说:“天快亮了,张五他不知道会不会退回庙里找我们?不如廖六的葬地就由我来挖土,刘大人先回庙里歇歇。”
刘独峰道:“你看我只是在掘土,其实,我是用大力掘地的挫力来疗伤回气。我伤在腰肾,五行中水属黑,我头上冒黑气,便是要把肾脏的瘀伤散发出来而已,我正要借掘土时所冒升之气,来运导体内的水流往正途,你要我回庙疗伤,反而是我舍近求远了。”
戚少商这才恍悟,刘独峰正是要借土力生化,催养调和,恢复伤患。只听刘独峰又道:“张五如果能回到庙里,也必会来此处找我们,只怕他——”
戚少商忙道:“张五哥机警过人,而且,他手上又有你亲传的‘春秋笔’,只要不是九幽老怪亲出,要为难他谈何容易!”
刘独峰道:“我知道,这是你安慰我。廖六死了,他本来也有‘轩辕昊天镜’,而今不也一样不翼而飞!难道,除了九幽老怪之处,又来了些什么强敌?”戚少商心中一动,道:“江湖传闻说你给六位部属亲信六件宝物,件件都是犀利霸道的武器,不知可有此事?”
刘独峰微微笑道:“你可知道那六件武器的名堂?”
戚少商道:“倒是听人说过。”
刘独峰道:“你说来听听。”
戚少商道:“‘灭魔弹月弯’、‘后羿射阳箭’、‘秋鱼刀’、‘春秋笔’、‘一九神泥’和‘轩辕吴天镜’。”
刘独峰点点头,道:“不错。他们六人,武功不高,我原先之意,是把这六件宝贝传予他们,配合运用,来的就算是高手,也不易应付。”
戚少商道:“张五哥生死未卜,廖六哥的‘轩辕昊天镜’恐怕已然落入敌手,剩下的三件不知道是否还在刘大人处。”
刘独峰眼睛忽发出异采,道:“‘一丸神泥’,已给周四用去。‘秋鱼刀’、‘后羿射阳箭’在蓝三、李二死时,廖六已收回交我,现仍在我这儿。”他顿一顿,沉声问,“你为何不说四件,而说三件?”
戚少商道:“这便是我问的真正用意。当日,周四的‘一丸神泥’,便施放在我和息大娘一役中。是役大娘顺手拿去‘灭魔弹月弯’,这件事,我觉得应该向你交代一声。”
刘独峰颓然挥了挥手,道:“罢了,罢了,有也罢,无也罢,再见这六宝,无非增添睹物思人。我生平惯用六把剑,即是‘黄云’、‘红花’、‘碧苔’、‘蓝玉’、‘黑山’、‘白水’六剑,而今,黑山、白水、蓝玉三剑已毁,仅存黄、青、红三剑,其实,世上有那一事那一物能永存?纵连宝剑古鞘,也不过是一时之利器罢了。”
这时上坑已掘得相当深宽,刘独峰替廖六拔掉背上的铁叉,血污汩汩流出,沾染了他的双手,刘独峰平静地道:“廖六,我知道,杀你的人是狐震碑和铁蒺藜,这些都是他们的独门暗器。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,你放心安息罢。”
说着,把廖六放入坑里,开始拨泥入坑。
戚少商在旁协力拨土。
刘独峰一直没有说话。
他的双手和鞋子,全沾满了泥土。
冷月下,戚少商突然觉得这位一向荣贵逸尊。锦衣玉食的老人,很是孤独无依,凄凉可怜。
刘独峰在奋力填土,浑似已忘了身上的泥污。
他身边已没有服待的人。
刘独峰忽然震了一震,从侧面望去,他白花花的胡子也微微颤动着。
戚少商很想过去挽扶他。
刘独峰马上就感觉出来了。
他突然强了起来。
整个人就像是无坚不摧、无敌不克的一种坚强。
上已填平,他用双掌平压了几次,然后说:“九幽老怪不可能就此放过我们,这一路上,难免多事。”
戚少商垂下头来,好半晌,才涩声道:“我觉得……大人——”
刘独峰微笑打断道:“叫我刘独峰。”
戚少商顿了一顿,道:“刘前辈。”
刘独峰坚持道:“如蒙不弃,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。我叫刘独峰。”
戚少商道:“不行。”
刘独峰讶然道:“哦?”
戚少商道:“这个时候不行。”
刘独峰问:“为什么?”
戚少商道:“这个时候,你是在扣押我,假如我是你的朋友,你还方便押解我吗?”
刘独峰道:“不对。朋友是朋友,押解是押解。你纵然是我的朋友,只要犯了法,我还是要拿你。”
戚少商道:“不是的。我只要跟谁交上了朋友,我就维护他,他做错了事,我也会袒护他,除非他泯不悔改,我才下手制裁。”
刘独峰道:“所以你遇劫难时,也有很多人为你泯不畏死。”
戚少商点头道:“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。”
刘独峰道:“那只是个性上不同而已。人与人之间,不一定要个性相同才能成为好朋友,只要志趣相投,便可以成为知交。”
戚少商道:“如果我当你是朋友,纵然应付了九幽老鬼之后,我有机会逃脱,但也不能逃脱了,因为这样会对不起朋友的。我一生不是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,而是尽可能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,但只要有机会,我是一定要逃的,因为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,我还是叫你刘捕神好了。”
刘独峰叹道:“你执意如此,我也不能勉强。但我心里,还是当你为朋友。”
两人静默了半晌。
刘独峰才道:“你刚才想说什么?”
戚少商道:“我觉得九幽老怪志在杀我,你大可不必插手。我要是能在他手下逃脱,那是我的造化,你不必为我挡这个灾煞!”
“这点你估计错了。”刘独峰道,“九幽老怪要是只想把我引出庙外,不杀廖六,我或许也能相信他目的只在取你之命。他既然下令把廖六也杀死,便无惧于与我结下深仇。想来,傅宗书所下的指令里,不但要拿你的命,也要我的人头。这也罢,我跟他的新仇旧恨、多年对峙,总该找个时候算算总帐!”
他抚髯又道:“现在我跟你,是在同一条道上并肩作战,你不必再担心连累我的事,等击退了强敌,你再设法你的脱逃,我再进行我的押解。”
戚少商长叹道:“也罢。”忽道,“看!”
刘独峰循指望去,只见来处漆黑一片,但凝视一会之后,隐隐觉得黑幕天边,似乎有一股蒙蒙黄光,微微幌动。
刘独峰诧道:“火光?”
戚少商毕竟长年累日在“连云寨”上主持大局,对风火所示方面探测极有把握:“我们走时,庙里的火是否已经灭了?”
他们走时确把柴火完全踏熄,生怕山火无情肆虐。
刘独峰会意地道:“是在庙里的火?”
戚少商望定天边,临风岸立,薄唇抿得紧紧道:“庙里有人。”
庙里有人。
是敌?是友?
刘独峰和戚少商都没有避开。
如果是敌,避也避不开。如果是友,又何必要避?
所以他们一齐往火光处掠去。
火晕渐渐旺炽。
除了两人已渐渐接近火光之处,这火也正好被拨生起来。
——生火的人似有恃无恐!
刘独峰、戚少商接近庙门之际,摹地两人一分,戚少商一鹤冲天,掠上庙檐,倒挂金钩,揉身而下,捷逾猿猴,轻似四两棉花。
刘独峰一按剑,一捋髯,吐气扬声,提足踢开半掩的庙门!
突见火光一盛,一支火把焰子,迎面扑来!
刘独峰一闪身,猱身而上,青芒一闪,火把已斩成两半,火头掉落地上,的了那白鼻人的脚一下。
那入痛得大叫一声,还喊了一个字:“爷——”
话止,声绝。
戚少商的剑已架在那人头侧。
他的也无声无息地落在那人背后。
刘独峰乍听语言,叱了一声:“慢着!”
这时三人才彼此看清楚了对方的面目,都喊了一声:
“是你!”
这人正是张五。
张五的鼻子白了一块。
那是一块包扎着他伤口的白布。
张五没有死。
他还一只手拿着昊天镜,另一只手去掏春秋笔,准备跟来敌拼个死活。
可是他这时已被制止。
同时也清楚了来人。
来人正是他惦念着的主子!
张五仍然活着。
可是连他都以为自己死定了。
那一片事物,撞开了铁蔟藜,落到地上,原来是一枚铜钱。
张五全身都软了。
而鼻尖的麻痒更厉害了。
他仰身倒下时,只见狐震碑扬手发出了烟花,金灿夺目!
他还看见那枚被倒撞回去的铁蔟藜,竟倒射向“铁蔟藜”!
“铁蒺藜”本来胜券在握,乍逢急变,一时慌了手脚。
他也听见另一个女音叫道:“正点子来了。”随后他就不省人事了。
第六十七章 枪·矛·朝
再醒来的时候,张五发现自己身在破庙里,鼻子隐隐有点疼痛,伸手一摸,原来裹了块白布。
张五迷迷糊糊摸索间,觉得自己胸腹有一方轻物,类似纸帛,在庙里光线昏沉,正在挣扎起来点火,突然间,一物闪入,如飞蝠一般,在张五身上一掠而过。
张五神智未复,竭力闪躲,把桩不住,摔了一个大交。
那“飞幅”一晃而灭,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,但也没有再行扑击。
张五再起来的时候,那方纸帛却不见了。
他用火煤生火再找,但寻遍亦不可得。
张五生起了火,想起廖六已经丧生,六名同门中只剩下自己一人,顿觉伤情。
正值这种情绪之际,庙门突被踢开;张五以为有敌来犯,急忙抄起一根火棒,就往前搠去!
可是来者非敌!
而是刘独峰。
张五所知也仅只这些。
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会回到破庙的。
刘独峰拍拍他的肩膀,道:“能没事,那就是好,那就是好事。”
张五垂泪道:“可是六弟他……”
刘独峰大力点头,道:“我知道。我已把他埋了。”
张五禁不住落泪:“六弟他也去了,就只剩下我了。当年,记得在中条山缉拿‘显道神’李化的时候,刚刚立下大功,由兵部转奏圣上,龙颜大悦,降旨策封我们,云大就说:‘我们今日得此荣华,全是爷提拔我们的。’一个说:‘我们永远也不要忘了爷的恩典。,一个说:‘我们也永远不要分开。’我说:‘对,在一起才是力量。’大概是四哥说:‘我们要服侍爷一辈子,他待我们恩义如山,我们竭尽今生恐也难以报还。’李二哥说:。我们没有了爷,也不知如何是好;爷失去了我们,恐怕也会伤心,也有许多不便。,那次见爷有意在京城休生养息,我们六人都以为虽曾在江湖上刀头砥血,但终究可在京师告老归山……不料,才几个月下来,他们……我们……就只剩下我一人了!”说着有点泣不成声。
刘独峰银髯微颤,道:“都怪我,早该偃旗息鼓,不该再带你们出这一趟差事。云大曾劝我……”突然忍不住,老泪纷披,颤巍巍的道:“其实,你们都曾劝过我,要是我心头没那么热,要在撒手归隐,逍遥晚景之前再管一管事,亮一亮身手,你们……何至于此!”
张五垂泪道:“爷,都是我们平日疏懒,老爱沉迷旁门左道的小技,武功没有学好,才遭此劫。”
刘独峰长叹道:“瓦罐不离井上破,江湖几个好收场、我看黄泉路。路不远,你的几位兄弟,也不需久候了。”
张五听了心如刀割,只叫:“爷!”戚少商却听得心里一寒,虽然明知刘独峰待部属如亲子;平素华衣锦被,住的是画栋雕梁,这次屡遭迭变,连丧数名亲信,且心乏力疲,风尘仆仆,一直强抑悲楚,而今乍逢死里逃生的张五,反而忍悲不住,尽皆渲泄出来。可是此际刘独峰所说的话,未免不吉不祥,强敌环视,怎可斗志全消?不禁心头大急。
刘独峰哭得几声,忽道:“你仔细听,有人来了。”
戚少商一震。
刘独峰虽然在伤心中,但依然耳聪目敏,反应迅捷。
戚少商一沉肩,耳贴地上。
“四个人的脚步声。”
刘独峰嗯了一声。
“还抬着一件东西。”
刘独峰点点头。
“是件重物。”
“是个人。”刘独峰然后自问了一句,“他怎会恢复得如此之快?”
“已到门前了。”戚少商忽道。
那是因为抬东西的人脚步突然加快。
庙门仍然半掩。
外面了无动静。
张五的手执住“春秋笔”。
刘独峰横手伸去,握住他的手腕,示意要他别轻举妄动。
只听外面传来一个慈祥的语音:
“刘捕神,请借一步出来说话。”
月亮下,大道上。
四个人,抬一口棺材。
那四个人清一色状若死尸,脸色惨白,木无表情,挺身僵立,每人还斜背了口油纸大布袋,臭气薰天,不知盛着什么事物。
刘独峰。戚少商、张五,三人打开庙门,直行出去。
停在庙旁的马匹希聿聿一阵嘶鸣。
三人迎风直行。
刘独峰一面阔步而行,一面对张五低声说:“那抬棺的四人,都吃过在云南风魔岭一带的毒药‘押不庐’,都迷失了本性,全受人奴役,不顾性命,跟他们交手,就算杀了他们,也全无意义,这点不可不知。”
他的语音已然压低,一面递给张五一弓五箭,箭身小巧玲珑,但箭链金光闪闪。
可是那慈和的声音突然转为一阵张狂的大笑:“刘捕神,你伤在三焦俞、太阳俞、肾俞,都伤得不轻!”
刘独峰道:“听声辨伤,足见高明!”
遽然停步。
戚少商在他的左边,张五在他的右边,也都一齐停步。
那语音又开始有点混浊起来了:“你说得对。这些‘药人’,都是我的奴隶,任我摆布,听我驱策,他们本身是没有性命的,他们的命是我的。”
刘独峰矍然道:“没有人的命是谁的。”
那语音顿了一顿,随即笑道:“可是他们的命全是我的。你知道他们是谁吗?他们全是我杀了他们父母或全家,害了他们师门或全族,剩下来矢志要报仇雪恨的人,我放过不杀,留了下来,设计让他们吃了‘押不庐’,男的毕生供我驱使,女的任凭我淫辱,你说痛快不痛快,过痛不过痛?”
张五脸色有点发寒。
刘独峰道:“痛快”。
戚少商道:“过瘾”。
“这就是了,”那语音道,“而且,凡是吃了我这种药,便绝无解救之法,就算能使他们乱性,也不能使他们回复本性,你说,他们还有什么指望复仇,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?”
语音一顿,变作认真的劝戒口吻:“与我为敌,不好玩得啊。刘捕神虽然发妻早丧,但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女儿……戚寨主则还有位息大娘,好像还在到处逃亡哩。”
刘独峰忽问了一句:“以前,也有个武林人物,专门制造药人,驱为己用,后来怎样来着?”他这句话是问戚少商的。
戚少商即道:“这传闻我也听说过。后来,那使人失心丧魂的姬摇花,教‘四大名捕’中的无情杀了,一把火烧得连骸骨也不剩。”
刘独峰道:“真的?”
戚少商道:“真的。”
刘独峰道:“那真是恶有恶报了。”
戚少商道:“迟早都要报的。”
那语音静了半晌,才道:“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,叫什么名字?”
刘独峰和戚少商都不知道他这一问是何用意?张五抢先道:“是无情,无情大爷!”
那语音道:“无情?成崖馀?”
突然像裂柴似的笑了起来,“砰”,棺盖飞了起来,烟雾速起,刘独峰用蚁语传言示警道:“小心,不要呼吸。”
棺内伸出两只手。
白生生、秀气的手。
手在黑夜里份外的白。
白手伸到肘部,突然间,没有了。
只剩下两团血污。
这断手握在两只枯瘦如鬼爪的掌里。
刘独峰和戚少商这才弄清楚:棺材里伸手那一双白玉般的手,不是属于棺里人的。
那一对鬼爪,才是棺里人的手。
而白手是握在鬼手上。
白手是被人硬生生砍下来的。
刘独峰脸上微微变色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那鬼里鬼气的语音忽又祥和了下来:“没有意思。只不过给你看一对手臂。”
刘独峰和戚少商的样子都似被打了一拳似的。
那棺村里的声音又道:“放心,这对手臂,还不是刘大人千金刘映雪的藕臂,也不是息大娘的皓腕,这只是嘛……”语音笑道,“天下四大名捕之首,无情手臂一双!”
刘独峰、戚少商闻言都是一震。
那语言怪笑道:“若然不信,请看。”
微一抬手,一面纸帛,平平向刘、戚、张三人身前送来,就像有无形的走兽托负着潜浮而来一般。
刘独峰用极低的语音道:“提防有诈,不可用手碰触。”
一面道:“好一手‘无极含一极”老兄不但邪门武功练得多,正道内功也练得精……”
棺内一阵格格大笑:“得捕神提评贱及,胜过万人称誉。”
刘独峰截道:“不过,你伤在‘天宗’、‘隔俞’、‘身柱’三处,恐剑伤亦不为轻。”
棺内语音忽止。
棺内人露了一手玄功。
可是却教刘独峰瞧破了他的伤患。
他语音千变百幻,叫人无从捉摸,刘独峰起先也以为他并无负创,或负伤不重,但这一招以‘无极含一极’平送薄纸,却令刘独峰看出了他功力返本还元略失,凝神反虚有隙,因而断定他的伤势。
张五拔出春秋笔。
他以春秋笔平托住信函。
春秋笔没有变色。
纸上无毒。
正在这时,张五只觉那薄薄的一张纸上,骤然涌来大力,他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,但才退了一步,力道更如万涛决堤,崩裂而至,但戚少商一只手及时在他肩上一搭。
这一搭,使他生起大力,塞住功力的决口,稳住了脚步。
戚少商缩手。
缩手之前,在他肩膊上五指一挥。
这一挥手,使张五胸口烦恶尽去。
刘独峰忽道:“看来,你的‘无极含一极’的亢阳之力未足,当然决不会是阁下有欠功候,而是‘脾俞’也有伤未愈……看来,你化身幔廉卷住我腰际,我那兜身一剑,毕竟也奏了功效。”
九幽神君冷哼道:“戚寨主身上所受的伤,可也是琳琅满目、应有尽有啊。”
这时,刘独峰与戚少商已借月色,看清楚了那纸上的符印。
戚少商对官场印鉴还不十分了然,刘独峰可脸色大变。
“这是无情的符印!诸葛先生亲传的‘平乱玉佩’!”
棺里的鬼手拿着一颗印章,在月下一扬:“他的印信都在我这里,人还能活么?”
刘独峰想起无情的才情和他在擒获戚少商时所给予的援手,怒道:“九幽老鬼,你杀了无情,我和诸葛先生,都不会放过你的!”
九幽神君怪笑道:“我正是要你不放过我。”
刘独峰道:“说得好!”话一说完,钻天鹞子般腾空而起,只听半空宛似响了几道焦雷,而焦雷又连着一起响,山雨欲来,郁闷迫人。
青光一闪,刘独峰的“碧苔剑”已然出手!
棺谆里突然伸出了一柄长枪!
长枪红缨飘飞,金镰速震,刹那间,不知向半空腾身的刘独峰攻出了多少枪,下了多少记杀手。
长枪由来最古,能取远敌,可格近敌,攻如潜龙出水,守如猛虎奔山。
——当年,在四大名捕“会京师”之役,十三杀手中的“人在千里,枪在眼前”的独孤威,便是九幽神君九名弟子之一,九幽神君更是精于枪法。
刘独峰在半空搏战,不管长枪怎样刺攒,来势如何猛烈,都被他在空中纵横游行,挥剑格开。
但刘独峰也攻不进棺材里。
两人一在棺里,一在半空,交战六十七招;刘独峰藉剑架长枪之力,仍在半空浮移腾挪,并不落下来。
风雷之声愈来愈盛!
红光一闪,绿芒大盛。
长枪枪尖已被斩落!
刘独峰双手双剑,直压棺椁!
突然间,棺里又挺出一矛一戟,怒刺刘独峰!
矛为兵器至长,矛头怡尽,形扁平,双刃弯曲如蛇形,架荡攻刺,如虎入平原。
戟近于矛,秘端有刃,冲铲横刺,回砍截割,以主力破万敌,势不可挡。
——“神鸦将军”冷呼儿本就擅使矛、戟的,而冷呼儿也正是九幽神君门徒之一。
矛、戟本来都是重门长兵器,耗力甚钜,但像九幽神君矛、戟并使,施展得大开大合,飞砂走石,金风飞腾,每一出击所带起的厉风,连刘独峰的风卷雷行都为之减色。
戚少商与张五立即发动了攻势。
他们要制住那四名“药人”,如此不愁不把棺里的人逼出来。
他们也要见见这个令人闻风丧胆、横行江湖五十年的大魔头,是个何等人物?
他们身形一动,暗处立即跃出四人。
张五怒吼道:“就是他们杀死六弟!”
来人正是孤震碑与“铁蒺藜”。
他们两人的服饰装扮,依然一个是“洪放”,一个是“张五”。
洪放当然就是“铁蒺藜”,“张五”则是狐震碑。
另外两人,一个就像一座铁塔山神。
他的确是“山神”,雄武威猛,凛凛生风,但目光有些痴呆。
还有一个却是女子。
这女子就像个粉琢的囡囡。
女子笑起来的时候,便吹皱一池春水。可是春水是净洁无暇的,但这女子却姣艳如花,骚媚入骨。
这两人正是龙涉虚与英绿荷。
正是九幽神君的四大弟子。
狐震碑、龙涉虚、英绿荷、铁蒺藜都来齐了。
——泡泡呢?
第六十八章 燃烧的棺材
九幽神君的战略是这样的:
——以狐震碑与龙涉虚缠住戚少商。
——再以英绿荷及铁蒺藜先把张五干掉,然后聚四人之力,制服戚少商。
英绿荷与铁蒺藜拦向张五。
张五跟铁蒺藜正是仇人见面,份外眼红!
铁蒺藜假扮成“洪放”,以“子母天魔钩”暗算重创廖六,廖六才致被狐震碑的“子午透骨叉”刺死。而后铁蒺藜施放暗器,与狐震碑的“阴阳三才夺”合斗张五,眼看得手,杀敌取宝,但迭逢突变,未能一举杀之,心中也是恨极。
张五盯上铁蒺藜!
铁蒺藜一闪身,链镖在一侧间飞射而出!
张五身躺笔飞,直削铁蒺藜双腿!
铁蒺藜平飞一丈有余,人未回身,链镖已自胁间倒射而出!
张五突然挺直弹起,春秋笔一架,让链镖射空,镖链缠在笔杆上,用力一阵回卷。
铁蒺藜知道“春秋笔”吹毛断发、削铁如泥,一方面藉力旋身,想脱离春秋笔的纠缠,以保住他的“丁甲神镖”,这“丁甲神镖”他已练得五六成火候,他希望日后在江湖上,除了以“铁蒺藜”享得盛名外,名头上还加添:“丁甲神镖铁蒺藜”。
同时间,他左手一扬,两枚铁蒺藜,急取张五下盘!
张五的一条腿子,本来就带伤,铁蒺藜觑准他的弱点下手。
可是铁蒺藜的一条胳臂,曾着了自己的链镖一记,伤得也不轻,加上他中了廖六临死前的一脚,也受了点内伤,比起张五绝讨不了便宜。
张五若要扭断“丁甲神镖”,脚下一定要把桩发力。
若他立马不动,必中暗器!
铁蒺藜这下是围魏救赵,攻其所必救!
但张五不救。
他亮出吴天镜。
铁蒺藜一见昊天镜,便知道情形不妙。
他的“丁甲神镖”喀裂裂一阵连响,寸寸断折。
他的铁蒺藜也开始倒射而至!
张五用“昊天镜”和“春秋笔”,把铁蒺藜打得狼狈不堪,可是他也没闲着。
因为英绿荷悄没声息的掩过来,手上的铁如意,已敲在镜背上!
英绿荷并没有向着“昊天镜”正面下手,因为她知道“轩辕昊天镜”能把任何在镜面中反映的事物反射回去。
她往镜背下手。
“兵!”内力透摧,镜面碎裂!
“轩辕昊天镜”毁!
张五怒吼一声,“春秋笔”追刺英绿荷背门!
英绿荷急于要一举毁去“昊天镜”,背后难免防疏,但她突一扬手,撒出一条五彩锦帕“
张五一见丝巾,知道是她的独门迷魂香,急忙把笔势一收,蓦地飞掠向棺材处!
他本与铁蒺藜和英绿荷交手,突然撤手就跑,铁、英二人不禁一呆,正待追击,倏地剑光一寒。
戚少商已向他们攻出一剑。
只是一剑。
两人都觉得这一剑是攻向自己的,两人都急忙退避、跃开。
不但他们有此感觉,连狐震碑与龙涉虚也不例外。
戚少商那一剑劈出,也像是向他们而发的。
他们也急忙招架、闪躲、还击。
他们原是跟戚少商缠战,但七、八招下来,他们已被引进二十来步,变成转到张五与英绿荷及铁蒺藜的战团来了。
张五一跑,戚少商的剑就补了上去。
铁蒺藜与英绿荷要应付戚少商的宝剑,已无及追截张五。
戚少商以一把“青龙剑”,独力缠住龙涉虚、英绿荷、狐震碑、铁蒺藜四人!
他出剑不多,但每一剑,都似攻向四人。
一剑当然不可能连攻四人。
可是谁也无法断定他攻杀向谁。
所以四人只有都先求自保。
张五却全力往棺材奔去。
刘独峰已在半空抢攻七次,都抢不进棺椁里去。
张五奔近,未待那四名药人出手,一伏身,解弓搭箭,“飕”地射出一箭!
其中一名“药人”伸手一抄,抄在箭身,但金箭依然疾飞,他的右腕却被锐力撕断,沾在箭上,直射在棺上!
这一箭之力,竟把棺木洞穿,自棺木另一面穿破出去,那药人“的手,被棺木撞得直飞了起来,棺里也发出一声厉呼!
同时间,棺材起火。
火势极盛,一发不可收拾。
这时,一张黑袍,陡地自着火的棺材里飞腾而起:
张五的“后羿射阳箭”一击得手,张弯瞄准黑袍,欲发第二箭!
刘独峰的青红双剑,立时与黑袍斗了起来,空中斗得飞砂走石,下面烧得火舌腾天,张五只见红光绿芒,夹着黑影飞展倏掠,一时抓不定准儿,搭箭凝神,迟不敢发。
那四名“药人”,仍背着焚烧的棺材,不晓得放下。
连那名断臂的“药人”,也全无动静,断腕处,只淌落乳状胶汁也似的液体,而全无血污,想是九幽老怪全力应战,已来不及向这四人发号司令了。
两人在半空交手,足下不住点到四名“药人”头上借力,四人也不规避。
光影交锗,风啸雷作,张五只见有几滴鲜血,自四名“药人”的头上滴落。
——在空中的两人,必有一人淌血。
张五这样一想,越发焦急,生怕刘独峰负伤,想予臂助,但在激烈交战中又分不清谁是谁,拉满了弯却不敢发箭。
九幽神君的几名弟子知道这是生死关头,全面冲出戚少商的剑纲,可是戚少商在这个时候也把他武功剑法的韧力,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如果他不是独臂而且受伤,他每发一剑,都能令眼前四名敌手有承受百剑千剑的压力。
但在狐震碑、龙涉虚、英绿荷、铁蒺藜而言,戚少商每一剑仍有万钩之力。
不过戚少商只有一条手臂。
他的内外伤都未痊愈。
三人集中攻他的断臂,铁蒺藜拉远了距离,施放暗器。
戚少商全身化作一道青龙。
怒龙。
他知道这四名敌手的目的。
他绝对不能让这四人冲过去,夹击刘独峰。
他已把坚守这一道防线,当作保卫他的性命一般重要。
他决不能让敌人越雷池一步——这样才可以使刘独峰全力对付九幽神君。
这样刘独峰才有希望解决九幽神君。
大凡对敌的时候,默契调配与齐心协力,有时候比个人的勇气和武功更重要,刘独峰、戚少商、张五,虽然以寡击众,但彼此的心意却是一般的、步调都是一致的。
狐震碑、英绿荷,铁蒺藜、龙涉虚四人心里虽急,但亦不能马上冲破这道紧密的防线。
张五这时已走得很近。
半空的激战已成了啸啸的剑风和滚滚的雷动。
那四名“药人”,依然目光呆滞,愕立不动,他们肩上还托了具焚烧的棺材,甚至连抬棺的木担都已开始燃烧,他们亦似全无所觉。
张五决定发箭。
这时,剧战中青红二芒遽然大增,只见一道黑旋风也似的魅影急卷直升,张五大唱一声,撒手放箭!
箭风如万雷!
箭如一电!
蓦地,一个透明的、椭圆形、无色无味的大泡泡,冒了上来。
箭射穿了泡泡,但却穿不出来。
张五吃了一惊,四名“药人”中的一人,脸上突然有了表情。
他手中有一支吹泡泡的竹管。
他的竹管往张五眉心穴就是一刺。
张五离这“药人”本近,不虞这一着,说时迟,那时快,根本避无可避,陡听一声长啸,风雷之声大作,在剑芒疾闪之刹那,那“药人”眼神一碧,抽身急退!
急退之际,还飞起一脚,把一名“药人”踢向风雷剑光之所在。
刘独峰从上击下,及时救了张五,放过了与九幽神君生死之战,但不忍伤杀这神迷智丧的“药人”,猛将剑气一收。
黑云又落了下来。
黑云贴俯在那名吹泡泡的“药人”背上,同时发出一声急哨。
剩下两名“药人”,立即置下燃烧的棺材,把背上的油袋一开,往地上就是一泼一撤。
地上立时流着又青又蓝、污秽粘腥、浆糊呕渣般的胶液,向前流来。
姑不论这些粘浆似的呕心秽物是否有毒,但刘独峰整个脸色都变了。
他紧紧地握着剑,双目盯住那婉蜒流来的秽物,脸肌被火光映得抽搐不已。
刘独峰身居高堂华厦,封官世袭,一向养尊处优,锦衣绣服,而且确有过人本领,德高望重,几时受过这些长途跋涉野宿山行的苦?何况他小时家族曾被人诬害,被囚在天牢一段时候,在那光景里的经历,使他对污垢不洁的事物感到未日危途式的畏惧,这一路来,他已经竭力摆脱过去的阴影,心里的障碍了,可是这一滩污秽事物一泼流过来,他真的不知如何应付是好。
他的“风雷剑法”一向是居高临下发剑,便是要凌空虚刺,制敌后足不沾地,而回到座上轿中;他连平常的泥地也不愿意踏践,更何况这一地秽物!
刘独峰空有一身本领,却无从施展!
张五机伶,叫道:“爷,马车!”
刘独峰一跺脚,向后一窜,掠上了马车。
跟戚少商交手的四人,突然散开,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倒纵而去。
戚少商本来全力拦截四人,却不料这四人骤然撒退,一时倒也追击不及。
刘独峰人在马车上,见九幽神君的四名弟子如何进退有度,急叱:“别追,小心有诈!”
只是“泡泡”背上那面黑布高高隆起,像有什么事物正在里面蠕动一般,又似有什么生物正在里面痛楚挣动一样,并传出一个郁闷的声音,道:“刘独峰,我的琼液仙浆沾不上你,你的火箭也烧我不死!你够狠,我们就在石屏铁鳞松处,恭车候教!”
刘独峰扬声道:“要分生死胜负,在此便可,何庸费事!”
“泡泡”等那面黑袍的话说完,撒腿就跑,刘独峰双剑一交,正欲长身掠起,越过秽物,追击九幽神君,摹见黑袍里“啸啸”二声,射出两道黑漆漆的事物,“拍拍”各打在剩下两名神志呆滞“药人”的背心上!
两名“药人”一齐狂叫一声,躬俯地上,用手捏起污秽浆胶,往刘独峰等身上就是乱泼!
这一下子不但刘独峰至为震惊,连戚少商都甚为狼狈。
刘独峰叱道:“快入车来!”
戚少商、张五飞掠上车,刘独峰身子一缩,缩入车篷内,纵有污水泼来,只溅及车篷,不会沾到他们身上。
可是戚少商在半空一抄,已拿来张五背上的“后羿射阳箭”,人方落在马车上,回身单手发箭,“哄”地一声,箭过半空,亮如金阳,一箭连透二药人胸膛,再飞射“泡泡”。
这一箭之威,在戚少商手中使来,又比张五施用时高出许多。
可惜,“泡泡”已趁那一瞬之隙,逃入林中,“射阳箭”连折数树,才钉入一块巨岩之中。
刘独峰叱道:“我们追他去!”
张五一策丝僵,双骏齐鸣,放蹄驰去。
戚少商不管秽物有无毒质,挥剑把车篷外沾上污水的地方一一削去,一面道:“不怕有诈?”
两旁景物呼呼飞驰,树木迎奔,刘独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道:“我跟九幽老怪交手,本来谁也没占谁的便宜,但小五子的那一射,射得适时,老怪着了一下,才中了我一招,伤上加伤,不过我要救小五子,来不及杀他,但此时老怪负伤甚重,此时正是歼灭他的最好时机,不能放过。”
张五听自己立了大功,自是喜上心头,一面赶车,一面大声道:“幸有戚寨主截住四人,否则,我也发不了箭!”
刘独峰一面观察地形,一面道:“你别得意忘形!泡泡在你眼前,你还懵然不知呢,要不——停!”
马车轧然而止。
一旁是悬岩陡峭,壁立千寻。
另一旁是山深菁密,松涛怒风,看去浓阴匝地,月色掩映下,略见松林铁麟虬髯,半枯半茂,荒道上,有一辆冷沉沉、铁铸也似的轿于,僵尸似的矗在路中。
刘独峰、戚少商、张五一齐感觉到一阵迫人的寒意,自这深冷的轿子里隐隐浸透出来。
第六十九章 青红双袖黑影子
一边是峭壁千仞,屹立如削,崖下溪声急湍,隐约可闻,却不知有多深多远。
那一边是参天古松,藤萝密绕,牛腰般粗大的枝干,栲栳般粗的搓丫,挂满流苏般的藤葛。
月色溶溶,那一顶怪轿,仍静寂寂、黑漠漠的,全无动静。
马车里的三个人也静了下来。
松风阵阵。
溪水漏漏。
一二声马蹄踏地轻响。
马车,轿子,就僵在这断崖松岭上。
又隔了半晌,刘独峰才开口道:“九幽老怪,你又何必在此时此地还装神弄鬼呢!”
忽听轿子里一个年轻而负痛的声音道:“你是谁?快叫潜入松林的人止步,不然我就不客气了!”
这句话使刘独峰为之一愕。
正在自崖壁滑贴入林,再自密松上移枝渡干,准备在刘独峰吸住对方的注意力时,作首尾相应的突袭的戚少商,也为之怔住。
轿内的人已经知道他的举动。
可是听刚才那一句反问,轿内的人难道不是九幽神君?
——九幽老怪的语声千变万化,谁也不知道那一个声音才是他的真正声音,可是,刚才的语音,却恁地熟悉!
刘独峰问:“你是谁?”
轿内人语音忽显惊异:“林内的人是不是只有一条胳臂?”
戚少商一时也不知答好,还是不答的好。
刘独峰冷笑:“你这是多此一问!”
轿内人道:“我不是多此一问,我只是从他的步法中听出他上身左边虚乏,故才有此问。”
这人顿了一顿,又道:“如果他是独臂,又有此功力,那就一定是戚寨主无疑。如果他是戚兄,那么,阁下就想必是刘捕神了!”
刘独峰一震,乍想起一人,道:“无情!”
轿人语音悲酸,也喊:“刘大人!”
刘独峰禁不住道:“你不是受伤了……?”
无情忿声道:“九幽老匹夫……他使诈,我——!”
刘独峰掀开布帘,走出车外,停住遥相问道:“贤侄,你……可不可以出轿来一趟?”
无情唤了一声:“铁剑。”
只听轿后缓缓地走出一个扎辫梳髻的幼童,悲声道:“公子。”
无情说道:“把我的印鉴,交给刘大人。”
刘独峰道:“无情,你这是——”
无情截住道:“刘大人,我双腿早废,此际双手又断,生不如死,也不想让人见到……我这个样子,只求大人把我的印鉴转呈诸葛先生,就说无情已……有负他老人家厚爱……”说到这里,竟说不下去。
刘独峰戚然道:“贤侄,你切莫这样想……”
那剑僮这时已钻进轿里,不一会又闪了出来,他身形虽小,行动却有些僵滞,可能是因身上也受了伤之故。
他手上拿了一方事物,双手捧着,低首前行。
张五一撒丝缰,跃下车辔,道:“爷,让我来接。”
刘独峰点头道:“去呀!贤侄,这个仇,我一定会问九幽老怪讨个公道,这件事,你还是跟我一道返京、跟诸葛兄禀明再说,千万不要怀忧丧志,遂了九幽老怪的野心!”
无情悲愤地道:“刘大人,你想想,一个人,四肢全废,活下去还有什么乐趣?”
这时,铁剑已经把手上的印鉴,交到张五的手上。
张五接过印鉴,突觉手心凉,寒飒飒的感觉十分特异,诧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……”张开手心一看,“印鉴”竟只剩下一滩粘粘的液体!
张五大吃一惊。他原本早有防备。刘独峰那一句“去呀”,已经是提醒他“小心防范”的暗号,要不然,平常刘独峰会说“去罢”或“好”。张五有提防铁。剑倏然出手,但万未料到握在手里好好的一枚印鉴,竟成了几滴水,见热就钻,已全吸入张五的掌心里!
张五只觉全身一寒,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,再想说话,舌头与牙根已纠结在一起,半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铁剑陡然出手!
刘独峰即已警觉,怒叱一声:“你干什么?!”
铁剑双手已按在张五两肘上!
张五全身僵硬,动弹不得,铁剑一触他双肘,五指挥动,弹了几弹,又迅速向他双腿关节处按去!
刘独峰长啸一声,全身衣袂如吃饱了风的帆布,青剑凌空虚发,剑气破空而至,挟着隐隐雷声,越空锐斩“铁剑”!
“铁剑”双目尽碧!
本来好好的一个小孩子,突然间,双目尽碧,暴射妖光,而全身骨骼也陡然长了起来,他口中呼啸有声,双手已按住张五的膝部。
在这紧急的关头,“铁剑”的举动无疑十分不合常理!
刘独峰的剑锋已当头斩至!
“铁剑”身形暴长,双目绿芒一如剑光般寒厉!
刘独峰从“铁剑”的瞳仁中乍见一道红色的布帛,已向自己的后颈迅速无声地伸掩而至!
刘独峰半空换气,陡地拔起,铁鹞翻身,月影横斜,剑光回切红布,但就在他整个姿势在半空中作极大变化之际,右足同时踢出,凌空飞蹴“铁剑”额顶!
刘独峰身形陡变之际,红帛一折,已把“铁剑”拦腰卷起,迅速至极地抽回轿车中。
红布虽收得甚快,到了半途,白影一闪,戚少商已一剑斩下!
突听到刘独峰怒叱道:“小心!”他已仗剑拦在张五身前,原来在他鹞起兔落的刹间,左手已跟“铁剑”过了三招,把“铁剑”本已到手的“春秋笔”夺了回来,那剑光回斩,是抵御红布突袭,飞足蹴踢,其实是对“铁剑”作扭转乾坤之一击:他算准轿中人会救“铁剑”,他便可以护住张五。
红布果然卷走“铁剑”,但“春秋笔”已被他夺回!
他喝得一声,戚少商乍然发现,一条绿巾,已像寒蟒出洞般,无声无息地掩切而至!
他要斩断红布,腰身也得被绿中切为两截!
戚少商把心一横,“一飞冲天”,往上拔起,“一意孤行”,人剑合一,“一落千丈”,陡然骤沉,“一往无前”,半空迎着绿布折射而去!
他决意以驭“青龙剑”无匹剑气,力抗那一面既似光芒似布帛的事物!
刘独峰一见,再不迟疑,弯弓搭箭,“呼”的一声,只见一道极为灿目的金火流光,自刘独峰手上疾溜而出,凡所过去,金光夺目,强胜白昼!
轿中突然飘出一条黑影!
这黑影一出,青红二帛,立即疾缩了回去,戚少商那驭剑一绞,击了个空,忙敛神落地,只见轿前一道黑影,用左半身绿色右半身红色的袖子一合,己把金光抓在绿布红袖黑袍里!
刘独峰怒叱一声:“开!”这一声真有移山动地之威!
只听“轰”的一声,万道金光竟然自红、绿、黑中炸了开来!
这一炸,轿车立即轧轧催动,急驰而去。
刘独峰已弯弓搭上另一支金箭,但这已是最后一箭了,因无法认准目标,一霎眼间,轿子已隐入松林之中。
刘独峰跺足道:“又给他逃去了!”
戚少商疾道:“为何不迫?”眼睛瞥处,只见张五目光呆滞,神志迷惚!
戚少商道:“他——”
刘独峰道:“抱他先上马车,老怪已一伤再伤,此时不诛,留着祸患!”
说着,一手抄起张五,如鹰隼搏兔,飞掠上车;一策绳缰,策马追去。
戚少商知道自己可施展轻功,追蹑轿子,但张五情形不妥,而刘独峰甚惧污物,九幽老怪的弟子又擅放秽物,是以决不便弃车!
追得一阵,只见松林渐密,松荫所盖,风入林间,高吟低哦,各种巨松,不同形态,有的如苍龙攫海,有的如独钓寒江,有的如群魔伸爪、穿云拿月,有的如丹风朝阳。岸然独立;而路径至此,则分作左右中三道。
戚少商风驰电掣,打马过去,选择了右边有轿痕的一道追去!
忽听背后车内的刘独峰道:“你佯作未见,继续前驶。”:
刘独峰这样一说,戚少商仍然控辔前驶,但不禁多加留意,蓦然发现,一棵数人尚不能合抱的巨松枝权上,有一顶黑忽忽的事物!
如果不留意细看,这挂在树权上的事物,很容易便被忽略过去了。
戚少商浑足目力看去,虽树影沉沉,但依稀仍能分辨得出,那是一顶轿子。
轿影正随松风飘幌,跟松影恍惚交揉在一起。
戚少商心道好险,若果自己一时不察,策马掠过,轿子里的人从上狙袭,只怕难以防范!
说时迟,那时快,马车已在那株巨松下驰过!
突见一道青光,自马车里疾掠而出,飞射向松顶,直取挂在树上的轿子,剑风夹着闷雷之声,刹那间掩没了一切山岚杂响。
戚少商心中喝了一声采!
刘独峰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,在对方以为自己方才中计落入陷阱之时,攻他个措手不及!
这一剑,显见刘独峰是全力施为,只许成功,不可败!
剑过苍穹!
剑气掠空!
剑意振出了杀气!
杀气逼止了疾奔中的马车。
马长嘶。
人怒叱!
一声惨呼!
一人自半空摔落下来!
白影在树上一闪,一时间,好像下雨一般的声音,细、碎、而急、疾!
那瘦小的身形,已然落下,刚好掉在马车的蓬盖上,“砰”的一响,再弹落到马前来。
戚少商一手接住,默运“一元神功”,凝神看去,只见一名垂髫小童,胸前一大滩鲜血。
戚少商手所触处,心神一震:
——这是个小童!
——小孩子的骨胳!
——没有经过易容化妆!
——九幽老怪的九名徒弟中,只有“土行孙”孙不恭是个侏儒,但孙不恭是个中年人,只是骨骼奇小而已,“泡泡”虽精干易容,形象难以捉摸,甚至通晓“缩骨法”,但肯定不会是个小孩子!
——然则这中剑落下的人确是个小童!
戚少商心中一阵茫然,这只不过是瞬眼间的事,再抬头望去,只见那白色影子和刘独峰已三分三合,两条身影,均摇摇幌幌的,欲坠不坠!
戚少商觉得情形不对劲,正想大喝住手,只见头上人影倏合又分,刘独峰啊声道:“怎么——”那白影也喘息道:“是你
正在此时,两股巨飚排山倒海从松林深处而至!
一袭青袖,如流云般穿枝越干,飞卷而来,罩向白影!
一袭红袖,如长蛇般回旋起伏,疾横切扫向刘独峰!
拍勒勒一阵连响,那一株巨松,转眼枝断叶落,成为一株疏秃秃的松树!
戚少商策马急移。
“轰”的一声,那轿子骤然跌落下来!
戚少商勒住马缰,树枝和轿子全打落在原来马车停着之处。
那轿子凌空摔下来,竟然未碎,但也变了形状。
这时,月光已有一方之地可以照见。
红袖已卷住白影。
青袖罩住刘独峰。
奇怪的是,青红二袖全部拉得崩直,似发出这双长袖的人正与刘独峰和白影子全力对抗,相峙不下一般。
青袖子不住颤动着,像有无数的青蛇在里中蠕动;红袖子不停的在翻动着,像千浪万涛在里面滚涌不已。
戚少商知道情形不妙,百忙中先把张五往车篷内一放,拔去他腰间的“春秋笔”,抽出青龙剑,剑作龙吟,一拔而起,连人带剑,射向青袖!
这里,红、绿两袖,陡地收了回去!
一条人影,半空跃起,迎面向戚少商打出一件东西。
泡泡!
戚少商是“连云寨”寨主,他未入连云寨前,早就以文会友,以武结交,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秘技,了如指掌。
而今他虽然寨毁子弟亡、断臂人负伤,但他的识见反应,仍是在武林中年轻一代好手里足以睥睨群伦的!
敌人这一手兵器——或是暗器——竟是一个似透明又似无形,既胶粘又轻盈的“泡泡”,实令他无法应付!
他第一个意念就是把这一招人剑合一的“一泻千里”,往“泡泡”攻去,以剑气大力攻破这无足轻重的事物!
这刹间,戚少商心念电转,他想起张五以“后羿射阳箭”射去,但金箭却被“泡泡”裹住,丝毫发挥不了威力。
——以“后羿射阳箭”尚且攻破不了“泡泡”,自己连人带剑射去,岂不自投罗网?!
这时,泡泡经月色一映,竟漾出千万道眩人心魄的幻彩来。
仿佛每一个幻彩里,都有憧憬,都有梦幻。
谁愿意亲手去刺破自己的梦境?
谁忍心去终止自己的憧憬?
这一迷惚,泡泡已迫了过来。
“青龙剑”已刺入泡泡里。
泡泡立即裂开,但迅速有一种奇异复合的魔力,裂开处自动缝合,裹住了“青龙剑”。
——人剑合一于一击的戚少商呢?
——会不会也被吞噬在泡泡里?
第七十章 谁愿意负仇?
泡泡已裹住“青龙剑”。
“青龙剑”剑气使气泡膨胀,崩紧。
但泡泡仍然圈裹往剑锋,而且向戚少商之手臂及身子粘来。
戚少商立即撒剑!
“驭剑之术”通常都是把人的精气神、功力身与剑合而为一,以锐不可夺之势摧坚削抗,这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,全力一击,以死相搏,不惜玉石俱焚的拼命打法。
这种人与剑已为一体,人就是剑,剑即是人的招法,非功力深厚的人不能为之。一般会家子,剑是剑,人是人,是人使剑,道行较差的,甚且为剑所驱,成了剑使人。
功力较高的,确能把剑使得出神入化,但仍然是“剑法”;把剑法再融入自己的情感思想的,进而至“剑术”,不过,真正能够把剑变成了自己,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的,才能激发出剑的全部锐气和人的全部潜力,二而为一,是人剑之极限,这叫“驭剑之术”。
不过一旦“驭剑”,便难分难解,一旦剑毁,人也不能卵存。
戚少商的青龙剑,己被泡泡裹在气圈之中,眼看他自己也得被罩了进去。
可是戚少商居然能及时弃剑。
他能“驭剑”,但更进一步,又也到剑仍是剑,人仍是人,人的元气与剑的精华合一出击,但念动形分,一旦遇危,人仍可离形归神,人与剑分!
——剑是剑,人是人。人以剑御敌,剑若不敌,人何必亡?
戚少商一撒剑,身形便落了下来。
他只有一只手。
他撒剑的时候已抄出“春秋笔”。
春秋笔在泡泡的未完全愈合的底部裂缝上一划!
青龙剑虽被吞裹,但锐气过处,泡泡仍裂了一道隙缝,正在迅速合拢中。
春秋笔这一捺割,泡泡就裂开了!
戚少商以春秋笔配合,破了这一一个奇异的“泡泡”!
泡泡一破,忽听一个女音哀呼了一声。
松影婆娑里,一个瘦小的身影闪幌了一下,戚少商人在半空,骤落下来,就在他破泡泡之后,足未沾地之际,头上松顶突然爆出一声极大的巨响!
这声音像千魔万魅,被一阵旋风卷去似的,戚少商猛抬头,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在树梢间一抹而过,这影子的左右两侧,像一对羽翼,一青一红,青得令人心寒,红得令人心悸。
而那瘦小影子,也随这魔影紧蹑而去。
几乎是在同一刹那,四个人,自四棵齐排的松树上落了下来。
这四人凌空蹑虚,拔步飞渡,直向那棵枝散叶落的凌霄长松逼去。
只见巨松上一处盘根虬结的枝干交搭之处,一左一右,端坐着两个人。
趁月色一张,那两个人,一个便是刘独峰,而另外一个,竟是
“四大名捕”之首:无情!
戚少商心神一震。
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刘独峰和自己做错了些什么无可补救的事,可是在这紧急关头他已无及多虑。
他长身拦在松树下。
那四个人互觑一眼,扇形地分了开来,仍逼步前行。
那四个正是:
龙涉虚
英绿荷
铁蒺藜
狐震碑
九幽神君的四大弟子!
戚少商仗剑拦在松树前。
任何人要靠近松树,不管飞天遁地,都得先经过他的身子。
那等于是先要问过他手中那口宝剑。
戚少商心中非常清楚,这局面显然是:九幽老怪费尽心机,假意逃走,引刘独峰追赶,而把无情的轿子误作敌轿,出手杀了无情的一名近身剑憧,无情含忿反击,与刘独峰互拼重伤,才发现竟是对方,但九幽老怪趁机骤下杀手,把二人击至重伤,恐怕一时三刻两人都难以复原,也不能再战的,至于九幽老怪,似也在刘独峰与无情合力反挫之下,吃了大亏,已跟被自己剑笔攻破的“泡泡”避遁而去,而这四名凶神恶煞的九幽老怪之弟子,便是要留下来取刘独峰、无情和自己及张五的性命!
戚少商决不容人取自己的性命。
他还要活下去,活下去报仇。
只有从来没有真正尝过仇恨的人才妄口胡言:何必报仇、何苦报仇!戚少商当年能大度容人、吸收精英、结纳贤能,但待他真正身历血海深仇之时,便知道世上有些仇,你要想不报、设法要避掉,也甩不开。避不掉的!
——戚少商何尝希望有一天自己竟成了“复仇”的代号!
——他何尝不想容人、忍人、恕人!
可是他现在若不挥剑自卫,还有什么路可走?
他不截断来敌的去路,他自己可有退路?
没有负仇的人是不会了解身负深仇的人之忍痛、无奈,不会怀仇的人是幸福而幸运的,但不可就此挪揄讥讽记仇的可怜入!
——谁愿意有仇?
——谁希望记仇?
戚少商观形察势,他不能落在这四个恶魔的手里,而且也决不能容人加一指于刘独峰与无情!
——刘独峰是扣捕押解他的官差。
——无情是促使他被捕的祸首。
——可是他们是两条好汉,戚少商决不能让他们落在这些恶徒的手上。
他可以逃走。
此刻这四人似乎志在刘独峰与无情,他一旦逃跑,对方顶多只能分出两个人来追击!
四个人他恐非其敌。
两个人则好解决。
可是戚少商不能逃。
他不能以一条胳臂带三个伤重的人走。
刘独峰、无情、张五……无一人不是身受重伤,连生死都未有着落的。
他只有咬牙苦拼。
狐震碑、龙涉虚,铁蒺藜、英绿荷交换了眼色。
——今晚能杀刘独峰、无情、戚少商,在师父面前就是大功一件,而且,也是件哄动天下的大事!
——不过,要杀刘独峰和无情,就得先除掉眼前这个戚少商!
戚少商横剑立在树旁,月光下,独臂凌霜,大有一夫当关、虽死不悔的神貌。
英绿荷笑嘻嘻的道:“戚寨主,你一个人,我们四个人,刘捕神和无情大捕头已被我们师父伤得奄奄一息,束手待死,我看你还是乖乖的投降,省得再作无谓的顽抗了。”
戚少商淡淡地道:“这一路来,大概走了两千里路,很少有以一敌四的局面。”他顿了一顿,接道,“通常我都是以一敌十,以一挡百的。”
英绿荷看见戚少商落拓但潇洒、负隅但傲岸的样子,心中着实爱煞,很想兵不刃血的把他收服,恣肆纵情一番,便道:“你看我们师父的神威,刘独峰和无情现在不是被打得泥塌散的人像似的,端在树上动也不能!你能将我们的小师妹泡泡儿的法宝毁掉,足见高明,朝廷既视你为祸害,非要抓你正法不可,你又何必护着这些狗衙差、臭捕头,过去一剑把他们杀了,投诚于我们,我跟你向师父说情去,说不定他老人家心中一乐,把你收为小师弟也不一定哩……”说着,自己叽叽咕咕的笑了起来,笑得花枝乱颤,水眼儿眯成一线,俏俏钧瞄,也确是媚人。
戚少商低首凝视手上剑锋,道:“令师武功高强么?他狼狈遁去,恐怕伤得不比树上的两位轻罢?”
英绿荷粉脸在冷月下变得更白,道:“戚少商,你这是非讨死不甘休了?”
铁蒺藜冷笑道:“跟他罗嗦什么?他无非是要拖宕时间!”
英绿荷小脸一扬,“你等什么?刘独峰和无情捱的是我师父的‘空劫神功’,功力愈高,受伤愈重,他们怎复原得了,张五中了小师妹的‘摩云摄魄‘,嘻,断回复不了,你等救兵:白等了!”英绿荷的面貌姣好,虽不是花容月貌,但一副天真未泯小女孩子的模样,但说起话,腰肢摆个不定,声音也低沉浓浊,这倒似是秦淮江畔老于经验的风尘女子才有的举止。
戚少商看了她一眼,突然觉得一阵昏眩。
不知怎的,英绿荷肤色的白,使人立即冒起一种邪想:很想撕剥掉她的衣衫,看她衣衫里面的身子,是否仍一样细嫩白皙,直似捏得出水来。
戚少商知道对方正施展邪术,立即不去看她。
他看剑锋。
剑锋蓦地透绿了起来。
“一元神功”已逼入剑身之中。
英绿荷陡地笑了起来:“看我呀,怎么不敢看我?”
龙涉虚忽吼了一声:“跟他多说什么!我杀了他!”
狐震碑冷沉的脱了他一眼,道:“我还没有下令,你急什么!”
狐震碑的辈份在同门中要比龙涉虚高,龙涉虚一时无法说下去,狠狠地一脚喘去,一棵小松树,竟给他一脚踢断,轰然而倒!
狐震碑冷笑道:“你这算是不服?忘了师父的吩咐?”
龙涉虚一听“师父”二字,赶忙强忍怒气,不敢多说二字。
狐震碑双目闪着豺狼一般的光茫,向戚少商拊掌笑道:“戚寨主,以德报怨,人要锁你斩首,你仍护主心切,了不起,了不得!”
戚少商笑笑不语。
狐震碑道:“你真的要以一敌四?我是在顾全你啊!”
戚少商一晒道:“刚才在下没你的顾全,一样曾经以一敌四。”
狐震碑脸上杀气一闪,反退了一步,道:“好,”顿了顿,又说,“破轿子里的人,滚出来!”
他一语未毕,七道溜烟,已从他身旁的铁蒺藜手上疾射出去!
铁蒺藜这一出手,暗器入轿,却如泥牛入海。
然后,月色下,只见一矮瘦的身躯一溜烟似的闪了出来,蜻蜒回气似的掠了前来。
一个梳髫扎辫的小童。
戚少商与他一照面,只见这小僮骨骼清奇,目灵眉清,但满泪痕,一脸悲愤的样子。
戚少商跟他这一朝相,特别看个清楚,对方是否真是个小懂,小僮一落下地来,看见伏在马车上的小僮尸体,就呜咽起来。
这一下留意,知道绝非易容,决非花假,只见那流泪的小僮向戚少商一揖,道:“戚寨主。”
戚少商迟疑道:“你是……”
那小僮乌灵灵的眼睛霎了霎,揩掉脸上的泪珠,向戚少商道:“戚寨主,你不必疑虑,我们在思恩镇安顺栈见过,当时,公子以为你是巨寇恶匪,仓促间出手助刘爷把你擒下,后来听一众英雄好汉说你的种种事迹,心生仰慕,自告奋勇,要赶来把你从刘爷手上救回……岂知刘爷一上来,就下了杀手,把我的小兄弟杀了,也重创了公子,完全是……”说着又哭泣起来。
戚少商看了心中难过,道:“你不要哭。”
英绿荷笑道:“他害怕嘛。”说话时一双眼睛还是勾着戚少商瞧溜。
不料英绿荷那句话一说,小僮手中多了一把银色小剑。
银剑一掣在手,剑尖己到了英绿荷的咽喉!
英绿荷吃了一惊。
她知道无情身边的四名剑童也自有过人之能,但万未料到出手竟如此快、狠,而且话也不打,便出杀手。
何况,英绿荷见得在月色下,秃松前的戚少商,志高倜傥、傲岸不群的样子,早已心神酥了半爿,银剑这一刺,她几乎躲不开去。
狐震碑冷眼旁观,英绿荷对戚少商另眼相看,早已妒火中烧;龙涉虚则早已暴跳如雷,恨不得把戚少商大卸八块,倒没注意银剑会猝然出手!
连戚少商都没料到银剑会骤施杀手!
英绿荷心神一惊,脚步倒踩,一逸丈余,银剑急纵而出,食指一按,“崩”的一声,剑尖飞脱射出,仍然飞钉英绿荷的喉咙!
正在此时,“啸”的一响,一枚拳头般大的铁蒺藜,飞旋而到,后发先至,击在剑尖上!
剑尖一荡,银剑僮子几把握不住,脱手飞去,忙把银链一扯,稳住身形,可是英绿荷这时已发出一声厉啸。
只见她发虽不长,但散披在脸上,发尖上打着好些环结,用彩线束着,她已拔出一支铁如意,夹着厉叱,揉身抢上,往银剑僮子头上、身上,狠命的打击下去!
戚少商一见,便知英绿荷动了真怒。
他怕银剑遇危,刚要上前,狐震碑叱道:“上!”
铁蒺藜伸手一扬,五道暗影直射入马车内!
暗影从车篷而入。
只听一声惨哼。
戚少商目眶欲裂,怒吼:“张五!”
狐震碑已一溜烟似的直掠上松树。
他的目标是刘独峰和无情!
戚少商正要上前拦截,龙涉虚已像一座山似的压了下来。
他全身胀红,脸如粪血,全身像吃饱了风胀满了气的红帆鼓革,又似一只鼓着气的白蛤,向戚少商拦腰就是一抱!